
开腔 ▻▻▻
京沪两地的静生活都快要结束了。帝都恢复了一部分商业放映,而魔都的影院则仍被锁闭。不过从整体上看,中国电影放映业在今年遇到了史无前例的窘境,在“解封”之前,很多影院已经挺不下去了。
新冠大疫当然是首当其冲的主因,然而从另一层面看,时代巨轮碾过,“到戏院看电影”这种存续了百年的生活方式,已然到了命运的拐点。
年初,影评人梅雪风连续写过两篇年终盘点大稿,而且都在其文的后半篇,写出了他对“看电影”这一问题的深入思考,我觉得这两个“外一篇”于今更值得我们研读,特混编于此。
——枪稿主编 徐元
电影还有没有未来?
文/梅雪风
作者介绍:资深媒体人,数码产品发烧友,长跑及太极爱好者。曾任《看电影·午夜场》创刊主编。


坦率说,对于看电影,我越来越没有兴致。
当年,录像厅那些因放映过多而显得模糊的影像,填补了我90年代的空虚和饥渴。2000年左右,那些牛皮纸袋里的艰涩的艺术电影,则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它们或者在情感,或者在智力方面愉悦了我,挑战了我。
而现今的影像再难以给我这种感受,这当然不能全怪电影。本身心智的成熟,阅历的增加,都在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冷漠,这是时间在心灵上磨出的茧,你无法避免,某种触感的消失,就是你必须不间断付出的代价,当然有些人把它称之为成熟。
这是一个信息饱和的时代,你能够在抖音上三分钟“看完”一部电影,也能在得到上十分钟“看完”一本书,这些富含营养的精神代餐,饱腹感极强,你再也不需要费尽心力及时间,就能被投喂一大块营养。

我们接受短视频的投喂,就像《黑客帝国》中主角将知识直接输入大脑,高效、简单却很粗糙。
这时候,你有意无意地变成了集邮爱好者,集攒名导的名字,集攒各种名词,似乎把这些东西塞进内心,你就能学富五车一样。
这种速食主义,表面上极大的增加了我们的知识,某种程度也可以说是,但它也极大的助长了我们的惰性,这种惰性正在无情地摧毁我们的思考能力。
读图时代,以及这个视频时代,极大的降低了沟通交流的门槛,看一看我们微信上的表情包,你就知道我们对于图像的依赖,以及这种方式的轻便和易用。
在以往那个带宽不够的时代, 我们学会了用文字来传递信息,这种抽象简约的东西,当然带来了一些信息的损耗,但它的抽象也带来了某种因信息不全所带来的诗意,因模糊而带来的浪漫,以及这种信息的编码与解码所带来的智慧快感。
文字从某种程度是人类的某种不得以的权宜之计,现在我们终于开始不需要用这种复杂的符号了。视频时代,从某种程度,就是种返祖的开始。与之同时,那种伴生于文字时代的优雅、精巧、诗意、高效也开始稀释。
在5G的高带宽面前,竹简和甲骨文那令人发指的信息效率是不必要的。随之而来的,就是文言文的惜字如金所带来的简约典雅的消失。

曾经表情包数量的上限似乎保护了我们表达能力的下限,而如今表情包数量一再上调。

在2021年末,有一个新词“元宇宙”爆火。
你当然可以把它当成一种炒作,但就像所有新生事物出现都看起来极为粗糙和不靠谱一样,时间将会证明它的前瞻性。
它看似与电影无关, 却又关系极大。
元宇宙是人们的一种对于未来生活的想像,在未来的某一刻,我们在现实世界所能体验到色彩触觉味道都能够在虚拟世界完全复现,AI能给你和现实世界一样难缠而迷人的爱情,它不止是柏拉图式的精神关系,还有肉体痴缠时的极致感受。
我们以前,是通过小说、戏剧、电影来隔空体验一种别样的生活,而在未来,我们能生活在任何戏剧情境中。
我们现在已能看到这种倾向,观众的胃口是没有止境的,他们要参与其中。

2018年,Netflix推出过一部交互型电影,观影过程中观众可以像玩游戏一样帮主角做关键抉择。
电影以前是所谓教堂,它有着一种旧贵族的优雅却可笑的仪式感,但现在正在被逐渐瓦解。
比如弹幕,它把银幕变成了聊天室,这时观众不止是要看这个故事, 他们也想被看见,于是他们把他们的话语印在银幕上,成为这个作品的一部分。
1.5倍数或者两倍数看电影成为一种流行,是观众试图控制时长的自我努力。
而视频网站中对视频打点,标出每段的看点,也让观众能自己选择跳过哪段,这其实是观众自己在行使剪辑权。
在这种现实下,电影被制作完成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完成,它的每一次被观看,都是一部不同的作品,观看行为真正成了一部作品的一个部分。
在现实生活中同样如此,以前明星和粉丝之间是种古典的崇拜与被崇拜的关系,但现在,明星渐渐成了一种养成游戏中的主角,粉丝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打造属于自己的明星,他们决定明星应该走什么风格,接什么电影,和什么样的人谈恋爱,接受什么样的媒体访问,帮他们做宣传,帮他们与竞争对手互撕,粉丝正在走向前台,从某种程度具有了话事权。
粉丝也正在成为明星的作者。

打榜、买歌、锁票不是为了偶像的作品,而是为了让资本看见偶像的吸金能力,粉丝以此把偶像变成自己的作品。
而直播的普及,则让镜头从片场、直播间延伸到了生活的任何隐私角落,也让越来越多的人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演员,起码让大多数人的表演意识增强。
直播成了这个时代真正的肥皂剧,在以前我们还有所谓故事重要还是人物重要的争执,而现在在这超长长度的肥皂剧中,争论已无足轻重,人物当仁不让地站在了前台,只不过,这时它有一个更时尚的称呼,叫做人设。
而信息茧房形成了强大的偏见,赋予了所有人都强大无比的自我,让以前由于无数交流而产生的审美共识正在变得稀薄。每个人都成了权威的评论者。
自我塑造,自我生产,自我评论和认定,我们的观众正在形成一条自我的真正的产业一条龙。

直播已经以时间、空间与交互形式等各种“优势”抢夺了电影的观众,而电影在描述主播这个群体时表现仍然欠佳。

我们正变得越来越人性化,而懒惰是最大的人性。
这种懒惰在社会层面,就是我们终于开始不强调996,007 。
而在人文层面,则是段子化、表情包化,短视频化。
信息的无障碍流通,让人们对交流工具正在失去尊敬,简而言之,我们并不像尊重文字一样尊重图像与视频。于是粗鄙化 ,成了时代的必然。它不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
这也是平权所带来的必然代价,文字是贵族化的,而图像不是,视频更不是。当工具真正成为所有人的创作工具时,成为所有人表现意见施加影响力的方式时,全体民众的平均审美,就是创作的上限。
视频时代,正在从供给侧和需求侧两方面改造我们,这是自下而上的真正的变革。
也正因为如此,我总有种不和合宜的怀旧,我怀念我所经历的90年代的那种精神的匮乏,因为这种匮乏,你充满了热情, 因为这种匮乏,你满怀谦卑,更因为这种匮乏,你有着难得的自省。而不是像现在,以寰宇之内我最牛逼的姿态党同伐异。
当然,我这不是在泼电影的冷水,或者说电影应该与时俱进, 恰恰相反,而是我们的从业者要认识到,电影已然成了一种真正的古典艺术,如同影像时代的小说诗歌。
你不能和短视频去比节奏,你去比节奏,你就丧失了电影本该有的韵味,就如同不能用rap的方式来念京剧念白。你也不能把它变成一个段子合集,电影的长处就在于它叠床架屋的精巧结构,而不是面积豁大却一览无余的大通铺。
虽然我现在还是太不聪明,但我还是怀念那个属于我个人的无知时代。那时我们并不把电影纯粹当成娱乐,它是有点超越生活的存在,有点神秘,有点高冷,既给你情感的慰籍,也带你领略人性的秘密,更重要的,它们不是纯粹把你当成收割的韭菜,有时还能平等地对待你,和你一起探讨那些难解的谜题。
维护电影尊严的方式,就是坚守它本该有的样子。然后用它本该有的形态去描摹在这个即将虚实不分的时代里,芸芸众生那亘古不变却又花样叠出的希冀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