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也许是影视行业里最苦闷的一个工种,因为“十活九黄”、因为“被甲方逼着改到发疯”、因为“亲生儿子最后面目全非”、因为“一催尾款就是各种玩消失”…… 编剧的吐槽总会让你感觉他们的工作里特别缺少尊重与诚信。
然而,如果真的和编剧从业者坐下来聊天,你会发现他们在工作外大都乐观、自信、活泼。这大概是因为“编剧”既存在入行门槛又呈现出高淘汰率,但凡能够吃稳这碗饭,都挺不容易。
编剧的工作形式非常丰富,有人保持自由身、有人组搭档团队作战、有人签约进公司或工作室;编剧的入行途径非常多样,有人是专业院校科班出身、有人是作家跨界、有人在片场摸爬滚打、有人是转行而来。
无论是哪类编剧,他们入行的初衷和坚持的理由无外乎两个——理想与现实。
随着疫情将影视行业盖章“特困”,编剧群体也经历了最密集的离散潮。看看离开的同伴,看看手中的项目,他们不得不重新掂量理想与现实的权重。近日,影视独舌对话了三位青年编剧(两男一女)。他们的讲述,让我们窥见了编剧从业者于疫情前后的心境变化。
以下,是三位编剧的讲述。
“编剧应该尝试进入核心圈层”
我中学时语文成绩特别棒,作文经常满分。因为总被身边的老师、同学、亲戚夸,自己也就动了从事写作的心。后来发现,编剧行业很难靠天赋轻松应对。我认识几位拿过白玉兰奖、金鸡奖的大编剧,他们也做不到“张嘴就来”“下笔成章”。剧本体量太大,没有一个编剧不是努力型。
《巴顿·芬克》中的编剧巴顿(约翰·特托罗 饰)
入行前我是做段子手的,入行后很幸运,第一部参与编剧的剧就播得很红。入行十多年,虽然遇到过难处,也不算做得有多好,但还真从来没想过要放弃。只是中间曾暂停写作,去穷游了两年。
我确实蛮喜欢旅游,或者叫旅居,因为能够深入到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坐在街边观察当地人的生活状态,和他们聊天,去猜陌生行人的人物关系……这很像上学时课堂上的思维训练。近几年随着疫情的影响,大家越来越适应线上沟通,我甚至可以带着项目旅居了。
早年曾遇到一件比较奇葩的事。大家都听说过演员会遇到潜规则、性骚扰,没想到做编剧也有可能遇到。当时我和一位导演在他公司聊剧本,时至中午,他问我要不要午休。于是我们来到一间休息室。他拿出手机,播放了一段震惊我三观的录音——他偷录的一位男孩的叫床声。由于感到极为猥琐,我立即选择了逃离。还好这种事只发生过一次,不然我破碎的三观就很难愈合了。
《子弹横飞百老汇》中的剧作家大卫(约翰·库萨克 饰)
如果总结十年从业经验的话,有两条很重要:一个是敢于及时止损;一个是应该尝试进入核心圈层。
我遇到过一个IP改编项目,一开始他们要原著本身的大男主,写了几个月后,他们要改成大女主,重写两三个月后,又要加入穿越元素。每次都是推翻式修改,前后两年时间,连个大纲都没敲定,费用也就无从结算。因此说,编剧接项目一定要先开火眼金睛,能筛则筛、能避则避。要是真赶上这种超级不靠谱的,一定要敢于退出,及时止损。
尽量减少单打独斗,要学会寻找靠谱的合作伙伴,要善于借助他人的力量攻克难关。做编剧的,入行初期都是“十活九黄”。如果你能进入一个比较稳定的团队,有认可你的前辈老师带着你一起去做周期长的大项目,你就具备了抗风险的能力。
比如这次的疫情。三年间,大公司也会裁减编剧部门,小公司更可能直接转行不干。我有两位曾经写过卫视剧的编剧朋友,都不得不去找其它工作了。我之所以没受太大影响,正是因为现在参与的这个项目够大,背后的公司实力够强。三年期间,这个项目一直在推进,虽然进度比预期慢,但阶段性的费用都能给到。
《日落大道》中的编剧乔(威廉·霍尔登 饰)
千万不要在署名上妥协,因为制片公司都是看署名作品的。你的软弱可能会导致路越走越窄。催款肯定是编剧的常态。我曾为了仅仅三万块的尾款,就花了一万块钱去打官司。还有一次,我只是把咨询律师的聊天记录发给了对方,半年毫无音讯的拖欠款当天下午就收回了。
法律手段在编剧维权时还是很好用的。而且现在编剧打官司也并不复杂,只要合同签得规范,用手机法庭就能解决,甚至都不用请律师。
“成为母亲后,我必须考虑生计”
我很热爱写作,但做编剧从最初到现在的动力只有一个——赚钱。
《南海十三郎》截图
读本科时我就开始写小说,写中短篇,投稿给杂志能得1000元左右的稿费。很显然,未来不能指望这个养活自己。当时班上有一个同学已经在接剧本的活了,我就问她收入怎样。她说了一句让我记了一辈子的话:“还蛮多的。”
我第一个编剧项目就半途“流产”了。那是一个由我们学校老师牵头的动画电影。当时对审查什么的没有概念,老师说想要做《南方公园》那样的成人向动画,于是我们就加入了很多犀利的、针砭时弊的内容。现在回想,这种项目注定会难产嘛。
《南方公园:后新冠时代》海报
迄今做编剧快十年了,我从来没奢望过写出票房多少多少、播放量多少多少的爆款,没有定过类似的目标。可能是因为我把理想倾注在了小说那边,所以在编剧这边的心态就很平和。别人认同我写的东西,能拿到钱,我就很快乐;不认同我写的东西,拿不到钱,我就很沮丧,特别纯粹。
四年前,我的先生从宣传片导演转行为影视编剧。我们夫妻俩就成为了搭档。他是完美主义者,和我反差很大。比如每次写完一稿,无论写得好坏,我都会变得很放松很愉悦,赶紧琢磨去哪里吃好吃的;他则相反,写完了心也松不下来,总想着哪里还能再改改。
初期磨合肯定会伴随着激烈的争吵,有时候甚至会因为对方的思路而感叹:“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原来你对XXX的看法是这样的!”
磨合出默契后发现,有个写作风格互补的搭档,其实挺好的。他包容我,我也不跟他较劲,确实能够在改来改去中提高质量。如果两人都是完美主义者的话,怕是会碰撞得很激烈,都很难受吧。
《笑之大学》截图
编剧之间互相羡慕的可能不是天赋,而是精力和效率。比如当年上学时,听说有位老师只用一个星期就完成了一部20集电视剧的本子。光说这速度就让人不得不服啊。还有就是很多老师都是兼顾着剧本写作和教学,精力之充沛也是让人十分钦佩。
为什么我会羡慕别人的精力呢?是因为有了宝宝后,我的心境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很多人觉得疫情导致了影视行业进入寒冬,其实我的体验,早在2018年,税务风暴开始后,活就开始变少了。再加上我2017年底怀孕生宝宝,于是便进入了一定程度的“躺平”状态。
疫情刚来的时候,我的时间正好被孩子占满,根本顾不上关心行业怎样怎样。我最好的三个做编剧的朋友,有两个在疫情期间离开了这个行业。
一位是疫情时回老家照顾生病的家人,结果因管控迟迟回不了北京。本来这两年影视行业新开的项目就少,回不了北京就更难接到活。虽然她后来得以返京,但依然接不到项目,仅过了三四个月,便彻底放弃了这行。
另一位的经历更波折,看到疫情的势头不对,便想找个朝九晚五的稳定工作,结果进入了更惨烈的教培行业。后来她又做了一段时间和版权交易相关的工作,最终还是选择离开北京。
让我特别有感触的,不是他们离开了编剧这个行业,而是他们对北京这座城市展现出一种难言的失望。
《离开拉斯维加斯》中的编剧本(尼古拉斯·凯奇 饰)
说回我自己,成为母亲后,我就必须要为生计考虑。因为要还房贷和养孩子,每个月1万多的固定花销就那么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以前有项目找上门,我还会顾虑一下它能不能成。现在的我就不会多想了。我更看重的是家庭是否能有稳定的收入。至于项目成不成,有它自己的命。
最近摆在我面前的就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一边是一部短剧,对方画了一张120万的大饼,但我俩都不喜欢;另一边是连载小说,每个月4000元稿费,是我曾经梦寐以求的机会。
我,该选哪一个呢?
“三年没饿死我,就还可以谈理想”
我是理科生,高考考五门,语文分数最低。可是阴差阳错,大学毕业8年后,多了一个新身份——电影编剧。
《特朗勃》中的编剧特朗勃(布莱恩·科兰斯顿 饰)
为了解答亲戚和同学的疑惑,我总结出一个连自己都信了的理由:阅片量大,逻辑性好。如此说来,我应该算是影迷型编剧——写剧本的动力,是出于对电影的热爱。
那几年,我基本上每年的看片量都能超过400部,熟悉各种类型片的套路。借助贵人的赏识和提携,我的第一部院线电影以约200万的成本获得了1100多万的票房。
作为一名影迷,我竟然在豆瓣和IMDb上见到了自己的页面!
随后,很多类似的小成本院线电影的项目陆续找上我。我也很快便体会到了编剧行著名的“十活九黄”。连续遭遇数次初稿写完对方就失踪,我不得不反思一个问题:自己写的东西究竟行不行?
说不行吧,对比影院里的那些新片,也没有差啊;说行吧,反正人家制片人不再推进了,你不问就没消息,你问就是拉不到投资。
疫情的到来,对我这种自由编剧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因为小公司的小成本项目几乎都停了,头部公司又不可能看得到我们这种脚部编剧。转行避无可避、迫在眉睫。
《改编剧本》中的编剧查理(尼古拉斯·凯奇 饰)
理想是什么?是写出让自己得意的作品。现实是什么?是吃饭、睡觉、穿衣、看病。没有人能在不解决现实问题的情况下谈理想。同理,既然疫情三年没饿死我,就还可以继续谈理想。
其实能做编剧的人,想赚取个基本收入并不难。我的很多编剧朋友,疫情期间都有其它的生财之道。有的去写剧本杀了,有的去做自媒体了,有的去做短视频写手了,有的去录有声书了……
虽然现在不至于为钱发愁,虽然很讨厌熬夜和开会,虽然“十活九黄”的状况不会立即改善,但是随着行业复苏,我,又回来继续接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