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中国情景喜剧差点提前一年诞生。1992年,在大街小巷为之痛哭的《渴望》之后,郑晓龙又联合王朔、冯小刚,整了一出戏。之所以算不得是我国第一部情景喜剧,就是因为少了此起彼伏的笑声。
有趣的是,当时主创之一的王朔在筹备时,有想过在包袱口加笑声,情景喜剧也是由王朔从Sitcom(Situation Comedy)直译得来。
结果当时,一个从美国回来的朋友劝他,“情景喜剧既然是第一次做,就一定要真带观众,不能随便加入罐头笑声。”也因为没有实操过,最终没能成行。你猜怎么着,朋友叫英达,他在一年后拍出了真正意义上的首部情景喜剧《我爱我家》。
一个小八卦,请出今天的主角,差点成为情景喜剧的室内职场剧——
4w人打出9.1的《编辑部的故事》。
事情起源于一通电话,彼时还没执导《金婚》《甄嬛传》《芈月传》的郑晓龙,时任北京电视艺术中心副主任。
他打电话给王朔,说中心正在拍国内第一部室内长篇连续剧,“估计播出后能引起很大的反响”,让王朔帮他攒人再写个新本子,接上这部。
郑晓龙话说得还是太谨慎,当时他正在拍的那部剧,叫《渴望》。
这剧当年火到什么程度?
当年公安部把全剧组请去吃饭表彰,因为《渴望》播出的时候,全国的犯罪率都下降了30%。
下图张凯丽家,因为《渴望》得的奖杯(维护社会治安奖)
所以接棒《渴望》的必须也是精品。
而且,《渴望》是让人哭的,这部得是让人笑的。
郑导下了血本。
王朔把马未都、冯小刚、苏雷、葛大爷这帮人攒齐后,给他们开的是标价180一晚的高级宾馆。
要么说这帮人坏呢。
后来新剧里面女主角的工资,他们就给写成了180一个月
。
重赏之下,几个人当天就把角色小传给定了,尤其是男主角——
“得跟咱们这伙儿人似的,机灵,嘴跟得上劲,热心,谁拿他开涮他也不在乎,一不留神还就把你装进去”。
当天郑晓龙就拍板就按这个写,唯一要求是,不能是靠形体动作夸张取悦观众的滑稽剧,更绝对不能搞闹剧,分寸感必须要把住,要让观众会心地笑。
当年找男主李冬宝,也是费了好大劲。
那还是冯小刚第一次见葛大爷,跟王朔在他家楼下等了一个多小时,见到他时,他“穿一件咖啡色的风衣,戴一顶帽子,人看上去很瘦,所以显得风衣特别的肥大,走起路来踢哩突噜”。
当时葛已经谈好了要演别剧的配角,俩人撺掇他辞掉,还跟葛保证,“戏一出来就炸”。
葛大爷厚道,还是不想得罪那边的朋友。
俩人干脆来硬的,“那你就不怕得罪这拨朋友吗?”
就这么着,葛大爷成了李冬宝。
也难为他们会找,李冬宝,冷面心热嘴还利,堪称全编辑部的嘴炮王者。
瞅瞅人家怎么得体地抢“升职”。
我能眼看着,这一老一少俩妇道人家,走向险象环生的仕途袖手旁观吗?
我是那种人吗?
就算有人非得往火坑里跳,它也轮不上你们。
不就是替大伙操心拿主意,替大伙担责任。
不就是脱离群众,形单影孤地自个儿使个办公室么。
我豁出去了,大不了让人指着后脊梁说:这小子是一领导,没出息。
自夸起来,那叫一个出其不意,峰回路转。
咱俩就是啊,这个,一休转世,蓝精灵托生,抖机灵还特仁义的主儿。
……
到今儿我都不明白,像我这么聪明的,打针吃药都傻不下去的人,怎么就找不着好人家。
李冬宝这个角色由于太过于深入人心,很长一段时间全国人民都管葛大爷叫冬宝,甚至广告上也是。
-冬宝,想什么呢?
-想戈玲呢!
戈玲是谁?
冬宝在编辑部的意中人。
明枪易挡暗箭难防,跟你搭档,我就知道准得一往情深地载你手里
表白也贱嗖的
东宝这贫的,乍一听是元世祖念叠词,一通忽必烈烈(胡逼咧咧)。
但请注意,冬宝这个角色绝不是只会好吃懒做的臭贫。
编辑部的六个人角色乍一看性格六花齐,但其实有个高度统一的特点,真。
编剧在写的时候就定了调子——
六个人都是苦孩子出身,哪怕现在识文断字了,对老百姓的喜怒哀乐也都门儿清。
买盒烟也且琢磨呢,得跟劳动人民一个鼻孔出气。
我之前就说过,王朔这帮人笔下的油腔滑调,并非简单的口腔快感,而是一种对现有价值观的蔑视。
《编辑部的故事》单元剧的模式,最适合编剧向现实开火。
第十三集,黑心厂商被当场揭穿了还振振有词。
有本事你把所有人都抓了去啊
都黑着心搞
我不黑心我就倒霉
第十六集,作家嘴快把自己的底儿透出去了,贡献金句——
教训一,不能随便当人老师;
教训二,永远不能把真相透露出去。
当个小人呐——是真快活!
这些“狡辩”,乍看荒唐轻佻,冲击的全是现实中最坚硬的礁石。
更别提,有些即便放在当下也毫不过时的现实问题。
我最震惊的就是第二十二集,一部92年的电视剧,居然已经在讨论人工智能了。
戈玲:都被智能机器替代以后,人干什么去了。
东宝:害,人吃饱就待着呗,那还不好?
戈玲:噢,就剩吃喝玩乐了?
东宝:差不多,不过也得防着计算机电脑失灵打个架搞搞破坏什么的
他们讨论过男女平等,那时候就有意识警惕矫枉过正。
牛大姐(对戈玲):哪个庙里也有屈死的鬼,何况妇女呢?解放中国容易,但解放中国妇女那道还长着呢,你以为培养了几个妻管严就万事大吉了?
余德利:牛大姐,不能说把我们压大山底下,你们才算翻身吧?那样你们才能舒坦呢?
那个年代,就已经开始讨论心理健康,而且是最容易被忽视的老年人心理健康问题。
余德利:现在有好些事坏就坏在这“认真”二字上了。
余父:我这一辈子,几亿人里头,我就认识你妈一个女的,没封我个圣人,我TM够不计较的了!
与现在的电视剧热衷用火药味浓烈的冲突,去挑拨矛盾,制造焦虑,怂恿对立相比,《编辑部的故事》里六个编辑可爱就可爱在,他们并不乐忠于对着别人口嗨,他们犀利的刀锋往往是指向自己的自嘲。
第十四集,有读者来信,说看到一个巨大的星体朝地球飞来,并传言人类将在2周后死亡,吓得编辑部惶惶不可终日。
冬宝和戈玲差点当晚成亲。
老刘怕没机会了,一顿饭吃了三顿的量。
牛大姐着急忙慌把孩子们全叫回家指望最后的团圆。
余德利看望远镜就差把俩眼珠子摁上头了。
直到官方辟谣,他们才猛然醒悟造谣者的话有多么站不住脚。
这“广岛式原子弹”是不是日本造的?可是这日本不是战败国吗?怎么又允许他生产原子弹了?
第十五集,编辑部响应号召,准备发一篇名作家写的文,批判大吃大喝风。
结果呢,隔壁社上门谈业务,主编老陈本来想吃食堂。
还是余德利社会,毕竟是谈业务,一码归一码——
您怎么就那么不敏感呢?您那社会经验都哪儿去了?他能是光吃一顿饭吗?
于是到饭店,余德利拿菜单刷刷刷指了几下,除了这几个不要,其他的全要。
结果友社请作家吃了顿更大的,作家把稿子给了友社。
这时一群人才幡然醒悟,自己抢着发的稿子,骂的其实就是自己。
所以《编辑部的故事》段子里的机警,有一多半是指向自我的怀疑,是对自己因赶时髦而盲目从众的自省。
而正是这种机警,才让他们坦率得无比可爱。
就像冬宝,我直说吧,冬宝那不叫有瑕疵,那叫一身的瑕疵。
他承认,自己不是圣人,喜欢听好话,“互相吹捧比互相诽谤要好多了”。
对自己的颜值,也有自知之明。
“上回有一苦孩子管我叫大爷,我都没含糊。”
不只他。
编辑部里的社会人余德利也清醒。
知识分子啊
不拿钱托着
永远也得不到别人的尊重
阴阳怪气的俏皮话谁都会说,但真正能让你信服的,不就是冬宝他们这帮连对自己的虚伪都毫不客气的人么?
说回到最初郑晓龙给王朔他们下的任务,《编辑部的故事》只能是喜剧,不能是闹剧。
这也是《编辑部的故事》哪怕没有罐头笑声,哪怕不算真正的情景喜剧,依然能留得住观众的原因。
比起那些单纯耍嘴皮子的玩笑,张牙舞爪的扯头花,远离人间堆砌缥缈,我们依然会被冬宝他们发自肺腑的热忱和勇敢感染。
王朔也好,早期的冯小刚也罢,他们的语言笑料中影影绰绰是带着一丝悲凉感。
这种悲凉的起源,始于他们对过去的怀念,和未来的迷茫。
过去,梦是丛生着的。
但未来,理想恐怕是荒芜的。